南惊蛰

忘了我这个爬墙的人渣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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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天帝x敖广】远别离

正文

九重宫阙上有九重至尊,万里海深下有万年囚龙。

我抬眼问三荒,我俯首看人间。这一生受尽人世冷暖,偏你我都并非凡间人。排开连天浊浪,天地苍茫,云海浩荡。

天地玄黄,宇宙洪荒。

日月盈仄,成宿列张。

敖广在龙柱上缓缓移动了一会儿,扭头问身边的青龙:“去请了没有?”

青龙低下头:“请了,怕是不会来了。”

敖广微微叹了口气,龙息四起,传动雄浑浩瀚。东海的海面波涛起伏,渔人手打遮阳棚,望天皱眉。

“罢呀,天也不见阴,是龙王爷要出门啦!”

万龙俯首,自闭五感,敖广叹口气,似是自问:“难道不是他的亲儿?”

没有人回答他。万丈深渊伴随无边寂静,受够了孤寂的人,长夜里也不敢安眠。他抬头望向海面,目光一丝也渗透不进来。他用力拉紧锁链,下面浮现出一条忍无可忍的白龙。白龙长长眼睫秀气身形,眉眼间与敖广有三分相似。

“大哥,不带你这样的。”白龙说:“情人不来,你气往我这儿撒?”

敖广没有眨眼也没有说话,他看了妹妹一会儿,问:“你说,我那会儿是不是错了?”

白龙又惊又喜,上下翻腾。

“你和我反一次?”白龙努力仰着脑袋不让熔岩淹没:“真的,你是不是后悔了?你要是后悔了,我们就再反一次!”

敖广腾出一只爪子,那这反动妹妹的脑袋按了下去。

帝喾临风立了一会儿,觉得有些冷。他收紧了身上的袍子,忽然想起来,在这九重天上,是不应该会冷的,何况他早已超脱凡俗皮囊之外。

那么让他觉得冷的,就应该是手里的这封信。

他再一次收紧了袍子,止不住指尖的颤抖。他的眼睫下含着莫名的情绪,信封由东海万丈海底送上来,已经受了潮气,墨汁有一些晕染开,蒸腾出温柔的水气。

“是......什么时候送来的?”

他坐在案前,问青鸾鸟。鸾鸟低头,没有答话。整个大殿,没有人敢搭话。

早在千万年前,天庭就已经严令禁止东海的信送上来。这么多年,西南北海的龙王折子堆成了山,谁见过东海的?

“那我换个问法。”帝喾道:“是怎么送上来的?”

北海龙王偷偷举起了笏板。

“回天帝爷,是东海龙王先转手到了南海手上,群龙宴上又塞给了西海,西海前儿个趁我不注意塞进了我的折子里......”

这一通解释的清楚,谁的锅都给甩了。帝喾盘算了一下平日里这几条龙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的行事方式,大约把事情串了起来。

应当是敖广把折子写好了放在桌上,南海的偷偷顺了出去,哥几个一商量,不能便宜了帝喾那个死渣男叫兄弟在海底受罪,于是南海加急转西海,趁着上表的时候西海塞给北海,北海一把接过,和着自己的折子递了上去。

帝喾把自己的推理说了出来,三个龙王赶着下跪:“天帝爷英明!”

“......”

帝喾把帘子一拉,闭目不理,三条龙高高兴兴走了,龙腾致雨,打了帝喾一身的水。帝喾没说话,转身绕到重扉后边,坐下理理衣裳。

“天帝爷还去不去了?”

青鸾鸟一根筋,哪壶不开提哪壶。帝喾转身看了它一眼,心道哪天一定要把这只会说话的鸡炖了汤送回西王母去。

青鸾见他没搭话,自认为了然于胸,于是一掀翅膀,扯开了嗓子——

“天帝摆驾,启程往东海龙宫!”

海水直下深万里,何人不识此情苦。远别离,乃在洞庭之南,潇湘之蒲。

龙宫万年寂静,洞府中不见天明与夜黑,帝喾这时候恍惚想起来,敖广似乎是自己改了个名。原来是叫敖光的,他亲自提笔赐的名儿。那时候他们还年轻呢,那时候谁给谁取个名字,都是当好玩的。

怎么改了呢?

是不喜欢了吗?还是厌倦了呢?也是,这么多年,心早该磨死灰了。他抬头,看见龙宫的牌匾上积了厚厚一层水垢。他们也都这么多年了,说什么也该过去了。青鸾刚想宣驾,帝喾摆摆手,把它拦了下来。

他一个人走进龙宫里。万龙正在沉眠,龙柱根根仿佛直通云霄,但他知道, 连海面也越不过去。就像他走了这么久,自以为回头有人等候,待到天柱折地维绝,冬雷震震夏雨雪,才发现越不过去的是故人心。

敖广安静地盘在柱上,背对着他。龙的躯体庞大,不低头,是看不见人的。他坐下,坐在敖广身后,过了一会儿,听见他深深、深深地叹了一口气。他身上红色的纹路随着躯体的移动而流光,他转过身,巨大昂扬的龙角未免磕绊。

“叹什么气?”

帝喾发问。敖广闻声愣了一愣,然后低头看向他。他似乎是反应了一会儿,接着微微低下头。

“天帝爷多少年不曾造访龙宫,臣惶恐。”

“你倒学的乖。”帝喾道:“如今也开始和我讲这些虚礼。”

敖广低着头,没有说话。海水静静在波动着,唯看龙须上下起伏,温柔得像是海藻。他多少年没有见过海面了?他在心中计算着,真的很久很久了。自从帝喾一纸咒印封了他的龙身,他就只能是龙。

他就只能是镇守东海的龙王,不能是谁的枕边心上人。

帝喾双手结印,对着龙柱按了下去。龙柱上渐渐浮现出暗红色的花纹,接着锁链慢慢解开,红纹白龙的尾巴自锁链上一绕,缓缓坠下。长锁钉在地面上,下面的白龙开始不安分起来,几次浮出头。等她的头完全冒出看见来人,又立刻埋了下去。

“哥!”白龙怪激动的:“你情人来了?”

龙王眼疾手快,又一次把白龙的脑袋给按了下去。

熔岩之下的凶兽不安分起来,昂首叫嚣。万龙已经闭塞五识,它们自度有路可逃,帝喾再次结印,巨大的封印从天而降,镇压住妖兽,熔浆液面上的凶兽哀叫着沉没下去,敖广默默看着他,没有说一个字。

“能撑三天,放心。”

他抬手之间,就能做到他拼尽全力去守护的事。东海万千生灵生死,不在他口中的锁链咬得有多紧,不在铁锁是否深深勒进他的鳞爪,不在龙族是否忠心耿耿,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不公平。有时候命就是掌握在一些人的弹指一挥间。

敖广已经完全化作了人形,他的人形依旧受到封印的影响,龙角与龙尾并没有收进去。他披着银白色的长发,三千丈素发末端氤氲着温柔的淡红色。帝喾站着看了一会儿,开口道:‘’我记得,以前你的头发是纯白色的。‘’

”承蒙您记得。”他低声答话:“盘龙柱上深深沁入九十九种世间毒虫毒草的至毒。当年天帝爷亲自向神农氏要来的,一股一股打上去,谁承想您倒把这个忘了。”

敖广从前是白龙,莹白的龙。他盘桓在天地之间,任谁都觉得是银河倾斜而下,他攀在白玉龙柱上,一时间分不清是龙是柱。如今毒草毒虫的毒力渗透进来,任你是龙是凤,都免不得受点影响。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,红色慢慢爬上了他的龙鳞。

不过最早的时候,是从尾巴开始的,如今已经延伸到头上了。

他的眉眼当真好看,白龙族最近神,天生仙气浩然,可惜同性相斥。当上古战争结束,万神赫然发现,停在天帝身边的白龙,居然生的如此像神族——这还得了,难不成让他就这样混进神族中?他这一身莹白龙鳞,不知被多少同族艳羡过,到头来,青龙红龙黑龙安安稳稳待在天庭里,闲来无事互相串门,他被囚禁在此,不见天日。

在这样黑暗的海底,无论什么颜色,都是没有意义的。北海龙王替他在龙柱上镶了夜明珠,西海龙王派来含光的水母,南海最贫,给他用萤石做了个帽子。那个帽子被他甩回南海龙王脸上,这条审美清奇的青龙骂他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,听说后来巡海他都带着那玩意,估计已经成为了整个南海的笑话。

“丙儿的事情你也已经知道了。”敖广道:“我请你来,于公本无道理,但于私,我又不忍。”

“我知道。这事儿不知上了多少本奏了,明里暗里,大家都知道缘故。于公,我也不忍。”

帝喾沉默着站了一会儿,他看见对方的尾巴不易察觉的摆动了一下。不过很快就安定了下去,拖在地上,和地面的颜色差强烈。

“哪吒肉身不过莲花造就,容易重塑。龙身乃天地灵气结缔而成,怕是需要新的龙蛋——”帝喾微微停顿了一下,观察着敖广的神色道:“再配合他的灵魄,温养百年,然后才能重新成龙形——我没说错吧?”

“我要是这个办法不知道,也不配为龙。我找你,是想问问有没有别的办法。”

帝喾千年来不见,还是个老色棍,上来就耍流氓。新的龙蛋,谁他娘天天趴在龙柱上会莫名其妙长出个龙蛋来。这当然是要日夜交替之时,阴阳和合之际,行巫山云雨之礼·····

浑说你娘的蛋呢。

“有我就告诉你了。”帝喾无奈道:“不至于吧,我没那么精虫上脑。”

 

敖广站了一会儿,他是真的很好看,他的眉目温润,站在那里,飘飘乎就是遗世独立,他的角俊秀而洁白,并没有浓重的杀伐之气,其实,当年如来佛祖有问帝喾要过这条小白龙,帝喾坚决摇摇头,扯着龙尾巴拉到自己身后。

“这是为什么?”佛祖低敛了眉目,问他:“慧根不浅,倒适合来佛家修行。他是妖,在你们那里,定没有善终。”

“凭什么说他没有善终?”帝喾笑嘻嘻,那个时候他还年轻,不知道一个狂妄而自大的决定会葬送多少东西:“山海不平,我替他平山海;人心不平,我替他平人心;他若不平,我替他鸣不平。”

“命难道是由天决定的么?命难道就是由佛珠算出来的东西吗?若是能算,怎么连我也算不出来自己的命?我的命他的命,都在我们自己手里,任凭别人怎么说,我的命是我自己的。”

那个时候年少多轻狂,满以为自己就可以拯救世界,蜉蝣可以撼树。那个时候知道什么世事,只说人心不可怜,我命不由天,好像手里拉着的是天地一端的绳索,你若用力一扯,就可以笑看天柱折,地维绝。

就可以笑说弹指一挥间,不费吹灰之力。

“我命由我不由天!”

敖广第一次听他说出这话,心里感动的要命。他停在帝喾身后,龙尾不自觉地盘绕上他的小腿,目光对上释迦摩尼,微微瑟缩了一下。他的身后三千金莲,伽陵起舞,金翅大鹏雕懒懒梳理着自己的羽毛。

听说这玩意一天吃五百条龙,指不定哪天睡过了头,就给他吞到肚里了。

敖广咽了口唾沫。

 

“你又吓到龙了。”

释迦摩尼转头责备了金翅大鹏雕一句,大鹏雕不满地开了口:“我什么时候吃过五百条龙?我就是有这个胃口,还没有这个命呢,呆在这儿一年到头吃素。”

敖广的尾巴尖儿一直攀着帝喾的小腿,没有放开过。

释迦摩尼沉默了一会儿道:“罢了。都是缘分,我与你无缘,从此鸿蒙初辟,尔为情种,三千红尘,逆水行舟······”

那个时候,他相信,他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,他相信帝喾可以带他上天入地,他相信他愿意为了自己破除一切陈规,他相信因果轮回,相信好人好报,相信种瓜得瓜种豆得豆,相信此情得长久。

后来他告诉敖丙,命是天定的,别去争了,除了一身伤一个教训,什么也不会剩下。

后来他心灰意冷了,后来他一个人走开,不去争不去抢,他走到了自己的境地去,他的确有慧根,他在海底千年,不曾再动心动情。他静的下来,耐得住性子,这就是命了,他想,我的命就是这样的。

他没有再离开。

如果那个时候,他跟着释迦摩尼修行,是不是如今也脱离了苦海?

三千红尘,逆水行舟。

即种孽因,便得孽果。

 

“我带你去人间好不好?”

他从背后环住了敖广的腰身,呼吸近在耳畔,敖广甚至可以感受到对方睫毛轻软的颤抖,他甚至可以感觉到对方鼻息的温度。

敖广微微颤抖了一下,他不得不承认,在那一个瞬间,即使自诩断情绝念这么多年,他还是不可避免的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的很多很多日子。那个时候天神与妖龙有染,那个时候帝喾还能笑着面对千夫所指,那个时候满以为挺直了腰杆,就可以抗衡整个世俗。

“真的,我们去人间吧。”他又收紧了一点手臂:“我知道有一个地方,谁也不回来管我们,谁也进不来,你就在那里,还有丙儿······”

“然后你不过换一个地方,将我永生囚禁。”

敖广的手覆上对方的手背,将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。他的声音近乎温柔了,他转过身来正对着帝喾,这么多年过去了,帝喾一点也没有变,他依旧爱不计后果的许下那种天真而不切实际的诺言。敖广清楚,他们还深爱着,灵魂相隔九万里,也能因一次呼吸而战栗。

可是这样爱下去,没有意义。

“这样对我来说不公平。我在这里这么多年,好不容易安抚下躁动的心,我也认了命,你不应该再来打乱我的安宁。我现在明白,这么多年,都是我痴心妄想。我醒了,我现在醒了。——我做的最后一场梦,就是关于丙儿的,你以为我不知道吗?这件事的失败,天庭一定动了手脚。我原指望你徇私枉法网开一面,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,天帝爷依旧明察秋毫,连自己的亲骨肉,也舍不得留命一条。”

“人间容不下我们。”他低声道:“哪里也容不下我们。此情可平,山海不可平;山海可平,人心不可平;人心可平,你我意难平。”

我哪里没有做过梦?我做过的梦我数也数不清,我以前多么相信你啊,哪怕天崩地裂我都相信你,我背叛同族,我刀戈相见,我怎么不知道这一生难得圆满?

可是我在做梦,所以说我在做梦。

三尺虚妄我画地为牢,自己蒙住了自己的双眼去相信你的诺言,辛酸泪荒唐言 ,都在心上眼前。

我醒了,我就不信了。

我累了,也就算了吧。

帝喾低着头。他第一次,开天辟地以来,第一次感到无力。他终于知道,原来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给他挽回的余地。敖广的一番道理说得密不透风,他只能茫茫然站着,说不出话来。

原来这么多年,他也累了,那些从前的梦,他也做厌了。他长长叹息,默默流泪,在永夜里满怀希望,又最终彻底绝望。他经历过这一趟,已身心俱疲。

“你随我去一趟人间,好不好?”

他依旧坚持。帝喾说起话来,声音总是很恳切,让人不由自主相信他。

“你总要给我一个机会。”他说:“让我告诉你这一切的意义。你随我去一趟,好不好?你不是想要丙儿回来吗?我们再造一个蛋......”

敖广的尾巴“啪”地一下打到了帝喾的脸上。帝喾抹了一把脸上的水,看到敖广一脸的愠怒。

“流氓。”

敖广到底是龙,无论怎样收敛气息,都免不了龙息。登时间乌云密布,阴云翻滚,帝喾刚刚在地上落脚,就被淋了一身湿。他转头看了看敖广,敖广的一身白衣由龙鳞结成,密不透水,头顶上张着结界,立在雨中,滴水不沾身。

他偏过眼睫,看了一眼连睫毛都被打湿了帝喾,忽然心情很好似的勾唇笑了一下,帝喾打算蹭进他的结界里,被敖广麻利躲了过去。

“站着干什么?”东海龙王头也没回,笑道:“走啊!”

“你笑什么?”

“我想起来好笑的事。”

“什么事这么好笑?”

“你跟我说实话。”敖广道:“除了你还来了谁?”

“没来谁啊?”

敖广手一指,帝喾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目光及处,一朵乌云后面探出三条尾巴来。察觉到他们的目光,三条尾巴触了电一般缩回去。

“我顺道告诉你一声。”帝喾心情大好:“这次的折子也是他们三个递上来的。”

敖广手拈云气,轻捻两指,然后送到唇边,对着乌云轻轻一吹——

——顷刻间乌云破晓,仿佛天幕被撕裂,阳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倾泻下来,帝喾微微用手遮了遮眼睛,随着这里撕开一道阳光,云气消散,万里放晴,人间艳阳天。

三位龙王大眼瞪小眼还维持着缩成一团的姿势,就在阳光下,龙鳞生辉,交相璀璨,宛若金莲升空,光耀东海。凡人肉眼识不破玄机,还道是二日齐天,天生异象。

“......”

三条龙沉默了一会儿,突然开口。

“加油啊兄弟!”

“九九啊兄弟!”

“哥几个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兄弟!”

接着三条龙一提尾巴溜了,南海龙王的脑袋尤其亮晶晶,相信他还戴着那顶帽子。

“你知道吗?”敖广阴恻恻道:“我想屠龙。”

“那不成。”帝喾自然而然接过话头:“除非你想管东西南北海的所有大小事务,最后落得个过劳死的下场。”

敖广听见这话,沉默了一会儿,然后举起手一打响指,于是又是连天大雨,帝喾终于闭上了嘴,试图撑起一个结界。

“这是怎么回事儿?”帝喾再一次双手结印,发现居然什么也没有出现,敖广看他的目光近乎怜悯,类似于平时他看向青鸾鸟那种看傻子的目光。

“你还用结界?”敖广问:“待会儿人多起来,你怎么办?生怕百姓不知道天帝下了凡是不是?”

帝喾恍然大悟,一把扯过敖广,躲在了他的结界下面,敖广刚要躲,帝喾一把抓住了他的外袍,猛地一扯,然后趁其不备打了个响指,结界碎裂,倾盆大雨兜头浇下,敖广站在那里,一时间有点愣愣的。

“你给我滚回来!你给我站住!”

帝喾扯了龙袍就跑,敖广在后面边追边骂。帝喾跑着回头,冲他做了个鬼脸,脚下一个不妨,磕绊了一下,跌倒在泥水里,他笑着抬头,看见敖广一下没刹住车,栽在他怀里。

“这可正不错。”敖广抬手抹了他一脸泥水,笑道:“一报还一报的,你多少岁了,还玩这种把戏?”

“我呸。”帝喾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泥水,也笑道:“你才是呢,我这一脸泥,难道不是你抹的?给我起来,少占了便宜还卖嘴乖。”

敖广也笑着爬了起来,雨渐渐小了,帝喾接过雨水,洗了洗脸,他的容颜千年也没有老去,还是俊气的年轻人,发丝沾染在鬓角上,俨然湿了个透。

曾经他们也是这样说说笑笑打打闹闹,那个时候他们都还年轻,手拉手走过古陌荒阡,喜采一束香草,上面沾着露水的气息。累了躺在田陌中间,夜晚数天上的星子,偷偷把手指竖在唇边叫对方噤声,望着他的眼睛笑。

“嘘,今天我不回去好不好?我不想回去了,我们就待在这里好不好?”

“你不回去,天庭那些老头子又要念死你了。”

“我才不怕他们呢。”帝喾瘪瘪嘴,抬手把住敖广的龙角:“问你呢,让不让我留?”

“这我还有什么说的?”他说:“你要想留,就留下来吧。”

他们走在温柔的晚风里,不知道是谁的指尖先碰上谁,不知道是谁先吻上谁的鬓角。他们在野地里野合,每一声急促的呼吸,每一次温柔的喘息,都伴随蟋蟀的鸣叫,都伴随旷野的蛙鸣。这本不是什么值得羞耻的事情,自然与云雨交合一体,韵律是多么协调,没有打破任何寂静。他们愣了一会儿,然后又笑着吻作一团。

“你这个混蛋,”敖广说:“你放开我的角,便宜都让你占尽了。”

“不是吧。提起裤子就不认人了?”

帝喾那个时候不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滔天大罪,他只是握住了自己爱人的手,他只是去吻他,他只是随心所欲。

他想念沙沙的草叶,想念暗淡的星子,想念每一声虫鸣,他们在鲜绿的草叶中间奔跑,眼睛里面藏满了星星,他们穿着嫘祖织成的衣服,朴素又洁白。

他们有时候在林间池畔,他们闭上眼睛,踮起脚,伸出手,暮色已然四合。千万点萤火升起,雨声淅沥,腕上沾满露水,手里扣着一柄灯笼,他们追着萤火就这样走。

摇摇晃晃无暇赤子,我们可以一直走到另一个世界去。

他们互相枕着对方的膝盖,低声诉说那些美好的愿望,他们说到情深处边叹息边深吻,他说小龙,我不想走了,我想一辈子在你这里。

“那你不要走。”他紧紧拉住帝喾的衣襟,在动情发梦时哪里还管什么理智与现实。他迷蒙着一双眼睛恳求他:“我也不想你走,你不要走,我们两个人跑吧。总有他们找不到的地方。”

他说好,他低下头来吻他,敖广那个时候幸福得颤抖,他们扣紧十指,以为这就是永恒。

他们并肩战斗,手里拿了多少条命。他记得妹妹那个时候问他为什么,他摇头,没有回答。哪怕在那时,他们还是疯狂爱着对方,爱到骨髓里去。

不过那个时候他们不是在野地里了,他们在锦绣的榻上,他说小龙,等这场仗打完了,我们一起逃吧。

“随便你。”他迷迷糊糊应着,感觉到有人在温柔地抚摸他的龙角:“只要是你就好。”

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就好。

后来天不遂人愿,后来他们两个人手拉着手站在缚仙台上,眼睁睁看着天翻地覆,海水倒灌入大地,万千妖兽咆哮挣扎。天庭的元老跪下来,黑压压一片。

“天帝不可徇私,龙王需识大体,东海海水倒灌,妖兽乘机作乱,人间生灵涂炭!”

帝喾紧紧拉着他的手,红着眼睛嘶吼问为什么。那个时候依旧没有人回答他,仿佛他的每一次询问,都只能得到沉默作为回答,西王母遣青鸾鸟送来一束香草,香草被施了法术,沾满青青露水。

“这是你第一次为他采下的香草。”青鸾低着头复述西王母的话:“我祝福天地间所有的爱情,可是我也爱东海的所有生灵。自开天辟地以来,就有数不清的人流离失所。女娲造人补天,永远沉眠,终于这一次,众生安定……”

流过的血和泪,已经够多了。上古共公与颛顼争为帝,伤及的无辜,破碎的爱情,再也拉不住的双手。不愿意闭上的双眼。

多少人跪下来,跪在他们的脚边,祈求一条性命,帝喾蹲下身,抱头痛哭,敖广跪在他的身边,除了抱住他,什么也做不了。

为什么?不是说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吗?

不是说事在人为吗不是说我命由我不由天吗?不是说累了就可以安眠吗不是说我们两个人一起逃跑吗?

“我为你们保存了这一束香草,就是为了这一天送给你们,一人半束,从此枝缠叶绕,连理相望。我带着所有祝福向你们致以歉意……可是帝喾,你的母后亲口嘱托我,要我辅佐你,她说你会是时间最英武的帝王。”

......不是说我们一起逃到没有人找得到的地方去吗?

“敖广,我的孩子,你愿不愿意?如果你愿意,就收下这束香草,从此天各一方,天高海阔......”

他愣愣地站着,他看看帝喾,看看天庭元老,又看看凡间百姓。他看看自己,满手鲜血,满身污渍,他那一身龙鳞被染上红色,另外三条龙站在云端看着他。他们也折鳞断爪,浑身伤痕,可是他们也长长跪着,祈求众神高抬贵手,将东海的海水疏导到西南北海也罢。

他们都是龙,可他们都是妖。

没有用,谁来说也没有用,这都是命啊!这都是命啊!没有用,天叫我死啊,谁都救不了!东海浊浪排空,生灵涂炭,这是他们一早就算好的局吧!我何德何能,我凭什么?

是我这一辈子太荒唐,看不懂人心。是我这一生不知好歹,白白荒废了青春,换不回一声叹息。

他哭了又笑了,笑了又哭,就这样哭哭笑笑,看着他爱的人走远,看着天色将晚。看着他们与这个世界为敌,还没有过一招就被击垮。他太天真了,他们都太天真了。

妄想什么一生眷侣。无论怎样的感情在现实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,他一把扶起帝喾,把他拉到自己面前。帝喾的嘴唇都咬出血了,他狠狠一拳打过去,真他妈没出息。

“你给我听好了,”他指着众神,指着帝喾:“你们都给我听好了!”

“东海,我生于斯长于斯,本该归我守卫,从今我们神妖疏途,各不相扰!从今我镇压凶兽,司水治海,我不后悔也不需要任何人来可怜。”

什么山无棱秋水为决,冬雷整整夏雨雪,命有天注定,何须你来怜?

“众神若不信我,大可钉我上龙柱,下九十九种至毒,若有二心,就捏死蛊虫。我们龙族是妖,但我们知道什么是骨气什么是义气。”

他低声笑了一下,捡起地上的香草。他一步步走到帝喾面前去,帝喾说小龙你做什么,小龙你不要这么冲动,小龙我们来想办法好不好?

小龙小龙,我今天留下来好不好?

小龙小龙,我一辈子也不想走了。

小龙小龙,我们找一个没有人的地方逃跑吧。

他把香草撕得粉碎。绿色的汁液满手,他一挥手,洋洋洒洒撒了一地的碎叶,帝喾伸手去拉他,他躲过,跪下来磕了三个头。

我这一磕,谢你精心设计又想方设法圆谎,当真煞费苦心。

我这二磕,谢你惦念旧情还常道相思,如今把我叫了醒也不算晚。

我这三磕,从此就是山高水远我也不盼相见,谢你我缘分尽了,不必苦苦相逼。

他磕完这三个头,化作白龙长啸一声,腾云驾雾而去,阳光追逐着他的身影,划破了无尽的黑暗与混沌,天地间第一次洒下万点碎金,湖泊波光粼粼,百姓笑逐言开,百鸟啼鸣,鸦雀筑巢,鱼翔浅底,鹰击长空,仿佛万物赞礼,赞美他舍情取义,赞美他放得开手来。

帝喾跪在地上痴痴地望着,那个时候他第一次意识到,小龙已经不小了。

小龙已经长大了。

“咱们上一次这样。”敖广撑起伞,问:“是多少年前了?”

帝喾摇了摇头,说不记得。

大概有千八百年了吧,那个时候的事情谁记得清楚。他偷偷用手去牵敖广的衣角,敖广皱了皱眉,没有躲开。

“......摆灯火,设长明,喜迎龙王爷。”

“这是什么?”

渔女转过身来看见他们,笑着道:“这也不知道?二位是外路来的吧?按我们这儿的风俗,要长摆灯火。今日二月二龙抬头,该迎龙王啦!”

十里长街结灯挂彩,多么漂亮!多么风光!敖广看到架子上供奉的龙王像,脸微微抽搐了一下。

“怎么……传成了这个样子。”

帝喾憋笑憋的难受,敖广对着他的脑袋猛来了一下。

“你笑什么?”

“我想到了好笑的事。”

“什么事这么好笑?”

帝喾手偷偷指着龙王像。

“我笑东海龙王玉树临风竟是虚传,原来真实这般尊容。”

敖广沉默了一会儿,做势又要打响指,被一把按了下去。帝喾抢过伞道:“别打了,人家布置多少花灯,都给你打灭了。”

敖广想想也是,把手放下来,他们一道儿走在街上,淅淅沥沥雨落下,透过伞骨,可以看见雨帘外的一切。所有温柔的旧梦、刻骨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,敖广习惯性地从衣服底下探出尾巴,卷上了帝喾的小腿。

这一卷不要紧,帝喾低头看了看,还没来得及说话,只听见有人尖叫起来。

“不得了!龙王爷真上岸啦!”

这一声吸引了无数目光,敖广惊慌地想要把尾巴收起来,反而被伞檐打掉了帽子。龙角暴露在空气中,看起来像刚刚冒出头的嫩笋。

“龙王爷!龙王爷保佑我家生个大胖小子!”

“龙王爷,我娘的病治得好吗?”

“龙王爷,要叫咱们陈塘关风调雨顺呀!”

熙熙攘攘多么热闹,帝喾一把抱住了他的肩膀,对着人群低了个头。

“不好意思。”他笑笑说:“你们的龙王爷,可给我借走了。”

他长靴轻点地面,瞬间风吹云起,四海间有须弥芥子,都不过弹指一挥,他手拈一束香草,熏香弥漫,他低下身,对着人间轻轻一点——

——凡胎肉眼,究竟是谁不堪点化?

他抬起头来看着敖广的眼睛,对方也正看着他。他有点骄傲地抽出一支香草,替他别在衣襟。这个世界早就不缺情人的眼泪了,缺的是痴情人的心,缺的是一点坚持配以不服输。

云雾擦肩而过,他看上去要随风散去。敖广抬起手碰了碰帝喾的脸。是真实的,是温热的,不是无数个梦魇醒来后会消散的云烟。

“你看。”他搂住敖广的腰,低低在他的耳边说:“我替东海的所有生灵感谢你,我替自己感谢你。不过这一次你也要感谢我,我费了多少力气,请来西天如来度化凶兽。”

“等它们被度化了,我们就去找一个没有别人的地方——不对,我们现在就去,你想去哪里?我们一起去。”

眼泪顺着他的脸颊一滴滴往下落,倾盆大雨落下,他听见地上有百姓在喊:“下雨了——上面的仙尊,你怎么叫我们龙王爷哭啦?”

帝喾认真给他抹去了眼泪,他问好不好?他抵着他的额头,低低叹息,默默微笑,他还能说什么?谁争得过天命呢?谁也争不过。

“我那句话说错了。”他在耳畔低声道:“我说我命由我不由天,我说错了。”

“我命由天,我就是天命。”

远别离,古有皇英之二女,乃在洞庭之南,潇湘之浦。

海水直下万里深,谁人不言此离苦?

日惨惨兮云冥冥,猩猩啼烟兮鬼啸雨。

我纵言之将何补?

我竟不求言之为补,黄昏将近,丽日绰约,罗带同心结已成,江头潮乃平。

天色将阑,湿雾弥漫,那个时候舟行水远,却都还年轻,以为有的是光阴,谁知道白云苍狗慢慢走,顷刻间变了人间。

再给我一次机会,赐予我从头再来的美梦,从此黄泉碧落,天高海阔,我再也不松手。

别离远,远别离。莫怨别离远,明月寄相思。

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End———————

那一天龙宫的所有龙睡了个好觉,一觉醒来,发现他们的头头有了一颗蛋。

诗句来自李白《远别离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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