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薛晓】九万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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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be啊记住了,不要再在我的评论区口嗨嘴臭
正文
“看那些 ,流离失所的游魂,莫衷一是, 层层围困。从来酿酒的人,分外清醒 ,独善其身。”
薛洋翘着脚站在晓星尘沽酒的摊子旁边,颇有兴致地打量着他。后边是京城最出名的教坊司,常有轻浮浪子来此枕香宿玉,买醉一夜。晓星尘站在酒坊前面,眉目平静,不动声色。
“来二两酒?”
薛洋这样开了口,晓星尘没有抬头,也没有接话。他提起打酒的提子,给薛洋打了二两,倾倒在酒葫芦里。酒气温润,没有很烈性,薛洋瘪了瘪嘴。
“你就没有再烈一点的?”
“你才多大。”晓星尘依旧没有看他,他低着头继续自己的工作,不过,仿佛他的心思也不在打酒上,他只是低着头罢了。他把一葫芦酒递出去,继续道:“喝那么烈的酒做什么?”
“小爷我来买醉,喝果子酒有什么意思?”他咧嘴笑道:“蜜水儿似的,我才不喝呢。”
晓星尘微微抿嘴笑了一下,他仍低着头。他的动作非常熟练,不输给任何一个沽酒者。可是他看上去仿佛滴酒不沾唇,薛洋有一搭没一搭和他聊天,一边喝着酒。
“你知道我是来干嘛的不?”
“不知道。”
“你这人真无聊啊,我告诉你要不要?”
“不需要。”
薛洋的兴趣上来了,他纵横江湖这么多年,还没见过这么了生无趣的人。他把袖子里的截杀令拿出来,在晓星尘面前晃了晃,晓星尘置若罔闻。他继续低着头,仿佛什么也没感觉到。
“喂,我说,”薛洋大失所望:“你这人能不能稍微有点意思?天天打酒,你怕是闭着眼睛也能倒进去吧?”
晓星尘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,只是微微顿了一下。
然后他第一次抬头,把语气的方向投向薛洋。
“客官说笑了。”他道:“我本来就是个瞎子。”
薛洋大老远来了京师,不是为了香车宝马,温香软玉。他走了这么远,是来杀晓星尘的。
薛洋最开始对这个截杀令完全不感兴趣。他薛洋纵横江湖多少年,手里拿下了多少人的项上人头,何必去倒腾这样一个小人物?那张截杀令被他退了回去。他日子过得逍遥自在,等着下一笔大单。
可惜就当薛洋准备好继续当大爷的时候,他在中人的手里,眼睁睁看见了自己的截杀令。
薛洋两个大字以阴刻的手法写在上头,他抬头骂了声娘,问:“我说,这是怎么回事?”
中人翻了个白眼:“运气不好呗。平时干多了缺爹少娘的事儿,这会子来怕鬼敲门?”
薛洋沉默了一会儿:“要不你把我这张给我得了?”
“那不行。”中人躲了过去:“这一单已经有人接下了。你要实在要避,就离开这儿,离得远远的。把京师那张接下来,谁也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。”
薛洋再骂了声娘,劈手夺过了晓星尘那张签儿。
江湖上都有江湖上的规矩,杀手界也不例外。
这年头,杀人的都成精了,不愿自己露面,愣是搞出黑市来。办法也简单,拿块小木牌,以各种千奇百怪的字体把自己想杀的人的名字写上去,找到黑市的中人,交给他,付二两碎银,给你阴刻阳刻刻成两块。这玩意叫截杀令,阴刻的那块,叫来令,交给发出截杀的人。阳刻的那块,叫去令,交给接下截杀的人。
这一来一去,生意做成,两边都不用露面。到了杀完人该结账的时候,两块木牌一合,能合上的,就是对着的一单。要是想跑,黑市有的是办法整的你不想投胎。
薛洋掂量着手里的来令。上面那三个字倒写的好看,清清秀秀的,薛洋以前接的截杀令,为了保证对上的时候方便,那刻的简直就是不是字。他多少时候把名字认错,等钱都到了手里,才发现杀错了人。
而他现在坐在截杀对象的酒坊里,美滋滋地想着该怎么整这个瞎子。
晓星尘今天的活已经干完了,他吹熄了最后一根蜡烛,挑起灯笼。打起帘子打算向外走。外头雪大,天色又暗,难免有路人走得快撞着他。他把灯笼再挑高了一点儿。
“喂!”
晓星尘吓得背后一个激灵,他把灯笼放下,问:“你还没走?”
薛洋嘻嘻笑着。晓星尘回过身来,摸索着桌角向他走去。他从墙角抽了把伞递给薛洋:“你是没带伞吧?早上刚晴,谁知道这时候下起雪来。”
“你一个瞎子,打什么灯笼?”
“我怕人看不见,撞着了我。”
晓星尘语气平静,不见波澜。薛洋把他的伞头拨开,晓星尘微微皱了一下眉。
“你是没地方去吗?”
“是呢。”薛洋毫不忌讳:“不知道那个缺爹少娘的王八羔子想要老子的项上人头。我一合计,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,连夜就跑出来了。这会儿刚剩一吊钱,全给你这儿打酒喝了——我说,你可要负责啊。”
他这语气显见的痞子似的,仿佛晓星尘能接待他,是天大的福气似的。
“这话怎么说?”晓星尘抿着嘴笑着:“不过你没有去处,还是跟我来吧。”
薛洋挑挑眉,没有说话。他把伞接过来,入冬之后,雪就落得越发厚重了。南国的雪不似北国欺人,温和得很,隐隐约约还带着一股子春风化雨的绵软。
如果当时他放下伞,一切都会发生变化。并不是巧合促进了这一切,而是在千千万万个巧合中,偏偏在错误的时间错误的地点遇上错误的事,于是一切都向着不可挽回的方向发展。
从薛洋跟着晓星尘走开始,这个故事就注定没有什么让人欣喜的结局。
薛洋撑着伞走在前面,他的手稳稳的。晓星尘打着盏灯笼,迎面而来是素白三千,他伸手接了接,雪冷。薛洋微微吸了口气,转头看向他。
“怎么了?“
薛洋摇了摇头,沉默了一会儿。
“前边冻死了个人,”他低声道:“好多人围着呢。”
”怕是教坊司的姑娘。“晓星尘叹了口气:”每年都有这样的,被商人拿银子买回家去,过不了几年好日子,年老色衰后又被赶出来。天冷耐不住了,来教坊司要口酒喝······“
”然后呢?“
”然后······我会给她们最烈的酒。喝下去,醉倒在雪里,死的时候,大概就不会那么难受了。“
薛洋没说话,他把伞柄攥得更紧了。他们走过前面的人群,看见两个琵琶妓取下肩上的袍子给地上的尸首披上。地上的人已经完全失去血色,人群议论纷纷·,但是很快,死亡就被雪花一笔带过了。
”这个姐姐,我记得前年还见过她,是我们琵琶坊的头牌呢!“
”我也记得。那个时候多风光!北郡的王爷,敲着玉簪和她的节拍,王公贵族喝了多少酒,她才肯弹一曲!如今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?“
薛洋笑了笑,过了很久,开口问:”你的烈酒,都给她们留着?“
”人不能得偿所愿······“晓星尘沉吟了一会儿,道:”一定很痛苦吧。“
薛洋摇头,他通过伞间的缝隙看向晓星尘。他看见对方低低敛着眸子,里面游荡着微弱的水色。晓星尘看不见,可他手里的灯笼·,挑的高高的,他想让别人看见自己,不至于在夜色中跌跌撞撞。
不至于流离失所,不至于湿了半边衣裳。
他不知道晓星尘经历过什么,也许他生来就是个瞎子,也许不是。也许他甘心在桥头沽酒,也许不甘心。
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?他已经在这里了,这是唯一的答案。
”我娘······“薛洋声音有点干涩地开口:”我娘,也是个弹琵琶的。她比不上教坊司的人,还有层遮羞布。我娘,就是青楼出身。“
”我爹对她好,把她赎了出来。他家是个读书人家,觉得有辱门面,我爹也是硬气,带着她两个人走了。他们两个开了间小小的酒铺,一个人当垆卖酒,一个人洗瓶涤器。那个时候的日子真是······“
”后来我长到七岁那年,出了事儿······当官的要赖我家那间破酒馆的租钱。我爹给活活打死了。我娘,那时候病着,大雪天的出去要个说法,活活给冻死在雪地里,那官府的门,也没打开。“
薛洋说完这些话,眼眶儿微微有点红。不过那些眼泪他忍了很多年,轻易也能憋得回去。人长这么大,什么委屈没受过,如今······如今,不也这样了吗?
”晓星尘,你知道为什么一开始我喜欢你的酒铺吗?“他回头,低声道:”因为你开的酒铺,和我爹娘开的,像的要命。“
薛洋这个人,怎么会混到今天这个地步?这个中原因,谁也说不清数,这也许就是命,谁也逃不脱。薛洋以前听他娘说过,也知道为娼作妓的没有好下场,可是已经走到了这一步,谁还有什么办法?
他已经杀了这么多人,有什么办法?
他逃,谁会放过他?
他逃,他逃到哪里去?
天大地大,竟无以为家。常听人叹息命运半点不由人,不信常言偏信方寸。
如今自作自受,你也就不要怪命下手太狠。
晓星尘没有说话。雪下的大了,在灯笼上积了厚厚一层,他用袖子拍打着,以免灯火被雪压灭。前面不远处影影绰绰,有几间小屋。那里是城外了,不就就要闭上城门,他只得加快脚步。
晓星尘住得远,这也无甚稀奇。他这样的人,本就不喜欢闹市,何况闹市里,也没有让他落脚的地方。哪怕那一方酒铺,也是破旧不堪。只是收拾的干干净净罢了。薛洋抬头,看见前面屋子中的膛火没灭完全。暗红的碳在空气中明灭不定,有时候冷风灌进去,噼里啪啦响几声。
“寒舍不堪,客官见笑了。”
薛洋嗐了一声:“有个地方就不错了,我才不敢挑——我说,你这个人,真是没有意思,一路客官客官的。我都知道你叫晓星尘了,你就不问问我叫什么名字。”
晓星尘没有理他,他向膛火中填了几块碳。快要熄灭的膛火渐渐旺了起来,他伸出手,不知不觉靠近,眼看就要碰到火舌——薛洋心中一动,扶住了他。
“太近了。”薛洋简短地说:“会伤手。”
“谢谢。”
薛洋恍惚想起来,自己是在多少年以前,守着一膛炉火,一室静谧。外面风雪呼啸,门缝关得紧紧的,灌不进风来。没有行人的声音,也没有什么忧愁。他一梦黄粱,又一梦惊魂,他睁开眼来,看见晓星尘拿着一根铁钳子拨弄着炭火。
“还冷吗?”
薛洋摇头,他看了看晓星尘。晓星尘从架子上取下酒坛和酒碗,往酒碗里倾倒。酒色清冽,没有一丝浑浊,他只取了一只碗,他把酒碗递到了薛洋手里。
“搪搪雪气。”
“你不喝?”
“我不喝酒的。”
“你倒好笑,不喝酒的人,反而来卖酒?”
晓星尘摇了摇头,低低叹口气。薛洋抿了一口,酒味浓烈,回味绵长,他的眼底忽然泛起一层热潮。他很久没有喝过这样烈的酒了。这酒喝下去,虽是冷的,却暖的人心肝脾肺都烧了起来。他抬头问:
“你不是说,不让我喝烈酒吗?”
“那是在我的酒坊里。”晓星尘说:“在酒坊里不上烈酒,是我的生意之道。在家里上烈酒,是我的待客之道。”
“你这个人,门道倒多。”
“好过不知道规矩,没有个奔头。”
薛洋把那一杯灌下去,他的心底烧的辣辣的,他把酒碗敲在了桌上,红着眼睛说:“再来一碗。”
“你不能喝多了。”
“我叫你满上!”薛洋勃然大怒,把酒碗重重敲了下去:“你真当我付不起钱?你薛爷我什么时候缺过钱?你上地方上扫听扫听······”
晓星尘叹了口气,站起来把薛洋按下去:“知道我在酒坊里为什么不给你打最烈的酒?就怕你这样。”
“······小爷我要你项上人头!”
薛洋骂了几声,精神便不济,酒气上头,又守着炉火,周围寒气氤氲,唯独这一室火光温暖,他忽然安分下来,不再闹腾了。他看着晓星尘,看了一会儿,突然叹了一声,开口问:
“你这瞎子,究竟是惹上什么人了?”
晓星尘正忙着擦洗酒碗,这会儿回过头来,问:“你说什么?”
薛洋的语气微微停了一下。他愣愣的想了一会儿,突然笑了,他笑得很开心,眉宇间又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。
“没什么。”他改口道:“这酒味,略薄三分。”
“起了!”
晓星尘一伸手掀了薛洋的被子。薛洋睁开眼,给晨光刺了刺眼睛,然后狠狠骂了声娘,他把手背覆在眼睛上,心里盘算着这是怎么回事儿。宿醉头晕,他回忆了一会儿,然后睁开眼睛。他一翻身从榻上跳起来,看着晓星尘。
“晓星尘!”他说:“我们跑吧!”
晓星尘没理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,他回头摸索着把地上的被子捡起来,低声道:“你要饿了,桌上有早饭。要是酒还没醒,醒酒汤也给你熬了······”
“我不是说醉话!”薛洋跳到晓星尘面前:“我盘算了一下,咱们是一样的!有人要杀你也有人要杀我,我们跑吧!”
晓星尘深深吸了口气:“你先把醒酒汤喝了。”
薛洋泄气般长长叹了一声,晓星尘没搭理他。晓星尘在想法子把嵌在缝里的炉灰给挑出来,薛洋赌气般一口灌了醒酒汤,再一次大喊起来。
“真的,有人要杀你!我知道是谁!你倒是说话呀,想死想活给个反应!”
“你在这儿要死要活,倒也给个由头。”
晓星尘停下了手上的工作,抬头道:“我在这儿这么久,逃,逃到什么地方去?我不是不信你,若是真有人要杀我,我也没办法。”
“你知道解决起你来,以那人的身手,有多方便吗?”
“那倒不一定。我自小也学过几招,还能防身。”
薛洋几乎要大笑起来。他多少年摸爬打滚学出来的东西,这个文弱的瞎子居然敢对他提“防身”。他忽然来了兴致,脱了外袍,道:“既然如此,我们来过几——”
“——唔?”
薛洋话没说完,突然感觉周身筋一颤,接着四肢瘫软,使不出劲来。想张嘴,只把下颚压的发酸,嘴里也没蹦出一个字。
“封了你的哑穴,上了点麻药。”晓星尘道:“一根针就解决了,你还好意思来过招?”
“唔唔唔!”
晓星尘叹了口气,又给他来了一针。
“你使诈!你使毒!你个臭不要脸的,有种咱们拳对拳脚对脚过一招!”
“你不许动!小爷要和你打!”
晓星尘把最后一件衣服收进了背囊里,转过了身,看着薛洋还在上蹿下跳,一口气咽不下去。他把背囊搭到背上,问道:“你还走不走了?”
“走什么走?我要和你打!你······”他楞了一下,忽然反应过来,问:“你真和我走?”
“这会儿不欢迎了?”晓星尘作势放下包袱道:“那就不走了吧。”
薛洋一把夺过晓星尘的背囊背在背上。
“好了!”他颇为凶狠地道:“你的银子衣服都在我这儿呢,跟着大王走,当个压寨!”
晓星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,他点头说好好好,他一手带上门,认真落了锁,他把手里的伞撑开,昨夜的积雪在上面融化成了水,泠泠雨落下。薛洋看了看日头,雪已经晴了,他把伞压了下去,收起来敲了敲晓星尘的头。
“我还要报仇呢,你别做梦了。”他笑着道:“我这一路有的是时间折腾你!”
“看你呢。”晓星尘笑了笑,道:“小心眼。”
他拉起薛洋的手,在自己的脖颈上轻轻那么一划,作势两眼一翻,摆出了一幅死人脸。
“大仇得报,咱们两清。”
薛洋的手微微颤抖了一下。他的指尖的晓星尘的皮肤上微微·流连了一会儿,他感受到清晰的脉搏跳动的声音。晓星尘的血管埋得很浅,只隔了薄薄一层皮肤。刚才要取他的命,简直易如反掌。
他把手抽回来,笑着道:“我手里要是捏着刀片,你命也没了。”
“那不正好么?”晓星尘说:“更加两清,下辈子,可井水不犯河水,莫再来闹我了。”
薛洋笑着不说话,他的两颗虎牙尖尖的,很俏皮。他看上去不过是一个少年人。他这个年纪的人,正应该开开心心到处撒野,怎么今时今日,落得心事重重?他没理会晓星尘的调侃。可是这个时候回首看去,他们已经走出很远很远了。
是的,他们已经离出发的地方很远很远了。
薛洋这一路,美其名曰逃杀,实则不能再招摇过市。晓星尘跟在他后头,专门给被人赔笑脸了。路人看见他是一个瞎子,也不好计较。晓星尘忍着忍着一路,有一天终于道:“我说,你这个人怎么净惹事的?”
“你要嫌我烦,大可以走开。”
薛洋这话说的,仿佛当初是晓星尘巴巴儿求着要与他结伴同行似的。不过,他们后来就不再走城市,总是避开人潮好些,薛洋喜欢和晓星尘两个人走在雪野上,四周寒星闪烁。他们的靴子踩得雪咯吱咯吱响着,满地芦草。
晓星尘会吹芦笛。他用小小的芦管做出芦笛,微微抽拉着里面的草叶。芦笛的声音很清脆,在旷野里很响亮,可是传不了很远。雪会把声音吸收掉,这样一来,哪怕近在咫尺,也恍惚距离遥远。晓星尘吹着芦笛,薛洋躺在雪地上,枕着自己的手臂。
“我说。”薛洋叼着根草叶:“你这人真是无聊啊。”
“我又怎么了?”
“你怎么那么认命?你一辈子难道就打算待在那个地方了?”
“那里没有什么不好。很多人照顾我的生意,他们也喜欢喝我酿的酒。”
薛洋闭了眼睛,他思考了一会儿,道:“可是我也喜欢你酿的酒,我又不喜欢那里。”
他翻了个身,一手压住了晓星尘,笑着问:“喂,快选选,你是喜欢我,还是喜欢你的小酒坊?”
晓星尘愣了一下,无奈笑笑。
“你这叫我怎么答?——你快睡吧!”
“你说!你说了我就睡!”
四周夜色如水,星子也累了,微微隐藏下去,雪野里,他看不清楚晓星尘的脸,可是他的脸凑得很近很近,反正这瞎子也看不见,他收住了气息。
他没料到晓星尘这时候抬头,他的吻映在薛洋的唇上,他没有收回,放缓了语气,道:“那既然这样——”
“——就更喜欢你吧。”
”有谁不是 ,少年热诚,孑然一身, 爱一个人,望尽了毕生温柔眼神。写得出最刻薄的字文,以讥诮这庸尘,却不忍 ,斥你毫分。”
他们这一路走了好远了,晓星尘提议,我们停下来歇歇脚吧。
薛洋说好。他回头,还是漫天风雪。漫天风雪牵不住归人,也拦不了游子。他的目光略带一丝忧愁。他的手握紧了剑柄,他的预感很强烈。
有人在跟着他们。
他不知道是谁,但是他感觉,大概就是想要自己的命的人。那些人不会罢休的,他知道,自己的命金贵着呢,他的脑袋,当然值不少钱。这个时候,更要没命地逃。可是偏偏在这个时候,他选择停下了脚步。
“这两天我要是死了,”薛洋说:“你别太惊讶。”
“你也会死的?”
晓星尘笑了笑,没当回事儿,他反道:“你常说有人要我的命,这两天我要是也死了,你也不要太惊讶。”
薛洋哼哼一声,把他吻回榻上去,晓星尘叫他别闹,他偏不听,啃着晓星尘的脖子。
“你属狗的?”
“我属狼的。”他抬头说:“吃干抹净。”
他们就这样说说笑笑,打情骂俏,走了很远很远。他们越来越往北走,冬季被无限拉长。即便这样,天也要渐渐回暖了,有时候融雪,有时候冰化,有时候看见春鸟啼早,有时候听见第一声蛙鸣。
残雪下面的麦秆渐渐有了血色,泥土重新滋润,四处都是生命的气味。他们兴许活着,兴许重逢,兴许手里有希望,兴许脚下有方向。
兴许一支歌,谱以鸟鸣。
兴许一片痴心,妄图走过滚滚红尘。
薛洋第一次正面看见那个人的时候,他正跟在晓星尘的后面。那个人脚步轻缓,晓星尘听不出来,他在心里先骂了声娘,好家伙,自己的脑袋原来还没有晓星尘值得追杀。真是越混越不值钱了。
接着他想,原来还真有人这样盯着晓星尘?
他有时候半夜出去,感觉到外面人影一晃,仿佛时刻在外面把手似的。他追出去,除了无尽的雪野,什么也看不见。那人似乎一直犹犹豫豫,没有对晓星尘下手。
再后来,他在窗棂的边沿下面找到一张压着的纸条。他犹犹豫豫打开,上面写着两行字。
“你在干什么?
我们要他的命。”
他知道,这是写给自己的。这人铁定是晓星尘的对家派来的,大约看太久没有捷报传来,自己觉得奇怪,也派了个人跟在后面。亏他追得上,晓星尘这会儿还在屋子里面,他又开始酿酒了,他酿烈酒,薛洋尝过一口。
一碗下去,红了两只眼睛。
他笑笑,在纸条子上留下字。
“你滚,我就动手。”
第二天早上,纸条子已经被取走了。那人也走了,薛洋看了看四周,再也没有了对方的气息。他略略放心,把配剑放在腿上,一下一下擦拭着。
“晓星尘。”他说:“今日能不能劳驾去买点东西?”
晓星尘没说话,他站起来,准备出门。突然,薛洋道:“买个遮面的斗笠,好不好?会垂下来的那种。”
“买那个做什么?”
“买着好玩呗。”他笑嘻嘻说:“咱们换了衣服好不好?”
“你今天究竟干什么?”
薛洋摇了摇头,他忽然放柔了声音。
“等买好了那个斗笠,你就带着它,一个人走吧。你这么熟练,怕是遮住双目,也能自己走吧?”
“你忘了?我本来就是看不见的。”
“也对。”薛洋长长舒了一口气,他点点头:“我差点忘了。”
“你快去吧。”
他强笑着这样说,他的语气与平常仿佛没有什么区别,他把晓星尘的芦笛拿到嘴边把玩,他轻轻吹了一个调子。
“你去吧,我等你回来。”
晓星尘说好,晓星尘说你可千万记得等我回来。晓星尘走的时候,突然回身,他说薛洋,你喜不喜欢我酿的酒?
喜欢啊,你的酒多好喝。
那你喜不喜欢我?
“喜欢。”他笑一笑:“特别喜欢。”
晓星尘点点头。薛洋说你给我留一坛最烈的酒,我要给自己接风洗尘。
晓星尘最烈的酒,都是给死人留的,可是他说人不能得偿所愿,一定很痛苦吧。
晓星尘走后,薛洋坐在屋子里面喝酒。他一坛坛拍开封泥,他一口一口喝,他边喝边说,你这傻子,怎么又干出蠢事儿来?他哭哭笑笑,就这样一直喝到了天明。
他取出长剑,挖了自己的双目。他带上备好的斗笠,出去转了一圈,他让天下人都睁开眼睛看见,晓星尘如今是副什么模样。然后他披着白衣,自己取出了降灾,他坐在院子里,一个人想了很多很多。
他想晓星尘这时候该走到哪了,他想这大梦醒来好凄凉,他想究竟是谁要自己的人头,又是谁要晓星尘的人头?这真是笑话,一个死刑犯,帮另一个死刑犯顶替死刑。
他不知道晓星尘够不够聪明,逃不逃得过。
他手擎长剑,剑锋微微一偏,他在自己的脖颈上轻轻那么一划。他的血管也埋的很浅,那些最脆弱的地方,往往暴露在最明显的地方。
薛洋的血涌出来了,他最后一次压了压头上的斗笠。
他发现晓星尘说的没错,够烈的酒,真的能减轻痛觉。他在一片酒气的微醺和痛楚中闭上了眼睛。他最后听见的声音,是春鸟的啼叫。
“你这傻子,究竟是惹上什么人了?”
晓星尘微微叹口气,把脸上的白纱摘下来。他的双目璀璨如星子,明润又温和。他伸出手,扶起薛洋的手腕,微号了号他的脉。
他的腕间寂静冰凉,没有声息。晓星尘顺着他的手腕摸索上去,他的指尖划过薛洋的脖颈,凑到了他的下颚。他也在那里停留了一会儿,最后继续向上,碰到了薛洋的鼻尖。
没有鼻息。
他记得以前,薛洋喜欢把他的鼻尖凑到他的脖颈上。他笑着说你身上有檀香味。她说话的时候,气息温热湿润,神情鲜活,笑语不歇。
晓星尘的手抽了回来。天寒,连血液也凝固了。他的指尖没有染上半分血色。他拢入袖中,抽出两份截杀令。一份是来令,一份是去令。
去令是晓星尘发出的,上面阳刻了“晓星尘”三个字,来令则是晓星尘收到的,上面阴刻了薛洋的名字。他从薛洋怀里摸出截杀令,二令一对,严丝密合,完美嵌入。
是的,晓星尘自己发出了自己的截杀令,他不是为了杀死自己,他是为了引来薛洋。
他接下了薛洋的截杀令,然后设计了一个局,打算看他一步一步走进来,他什么都算到了,就差一步。
他偏偏没有算到自己会心动,他偏偏没有算到薛洋会情深。
他微微叹口气,从地上捡起来长剑。那剑上还沾着薛洋的血。
薛洋把什么都猜错了,可他用一颗真心来赌。
“薛洋。”他低声道:“你没完成任务啊。”
“同行一场,也是情分。”他说:“相恋一场,也是缘分。”
“我来替你了事吧。”
那一年草色青青,古陌荒阡,走不完的山路唱不完的歌,有人哭着说相思,当坊间最痴情的燕子死了,京城就该有一场大雪,以使另一只得以与之同葬。
白雪下面,没有清白。
有谁不是 ,死而寻生险些终结, 险些长命,睡梦中无数次的自刎。
我也算万种风情 ,实非良人,谁能有幸 错付终身,幻想岁月无声,百年之后, 合于一坟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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